来自拉斯维加斯赌博战场的报告

——一个华裔职业赌徒的自述

宋伟建

  当笔者在美国洛杉矶采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心中是颇存有几分疑惧的,据说,谁若胆敢向媒体披露拉斯维加斯赌场的某些秘密,轻则会受到赌场雇用的黑帮组织的威胁恐吓,重则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笔者实在不敢以身试“黑”,惶恐间便想到用自述体形式来写。利用这种形式既能将采访的内容合盘托出,不至使记者之名蒙羞,又能增加文章的真实性和感染力,同时,又将吐露真情之“罪”“嫁祸”于并未披露其真实姓名的第一人称的“我”,从而达到自我保护的目的,想来读者应能体谅笔者的良苦用心。

是娱乐场?亦或炼狱?

  拉斯维加斯这个城市在世界上的知名度不亚于纽约、华盛顿、巴黎、伦敦、东京或北京,但它既不是国家首都,也不是什么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众所周知,它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天下绝无仅有的、一个专门经营赌博业的城市。虽说美国的大西洋城也有赌城之称,澳门的赌博业也十分兴旺,但都不能与拉斯维加斯相提并论。有人估计说,每年光顾拉斯维加斯的游客(其中大部分是赌客)上千万,但遍及全城各大小赌场、商场、宾馆、游乐场的老虎机和各式赌台,比每天游客的平均数还要多。与这个赌城相关有数不清的令人咋舌的数字,本文无意在此一一列举;在它惊人的繁华与迷人的辉煌背后所充斥着的洗钱、贩毒、卖淫等等千奇百怪的犯罪活动也不是本文所要探讨的主旨;笔者在这里想告诉您的是:在那上千万今朝来、明朝走的名曰游客、多为赌客的人之外,还有一些以赌场为生的人——服务生、发牌员、警卫……其中包括一种美名曰“公关”的特殊人物,他们每天奋战在赌桌上,成千上万的美元流水般从手下经过,有时日进成千上万,有时日出数万数千,他们终日生活在纸醉金迷的诱惑中,每个人都经历过炼狱般的精神折磨,迷茫沉沦者有之,改弦易辙者亦有之,他们在诱惑的旋涡中挣扎,演绎了一幕幕一言难尽的故事。

巧遇赌场“公关”

  某日,洛杉矶一家电台接待了一位求职者,他应征的职位是广告业务员。当他在回答行政经理的询问时,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原来是一位赌场公关,他的这句话引起了恰好在场的笔者的注意。对于一个不熟悉广告业务的人来说,拉广告拿提成的收入与赌场任何一种职业的收入比起来都有天渊之别,他为什么会做如此选择呢?我仔细地打量一下这位“公关”:他个头不高,身材瘦削,着一身黑衣黑裤,虽说看起来不象是什么名牌,也并无特别的怪异,却让人产生某种不雅的联想。他脸色灰黄,眼睛里透着一些红色的血丝,完全是一种严重缺少睡眠的样子,说不定是刚在赌场大战了四十八小时,输了个神魂颠倒之后才跑到这里来的吧?不过,门外停着的是他开来的崭新的宝马车!开宝马车的应聘广告业务员就象中国大陆腰里别着BB机手里拿着大哥大的老太太捡破烂一样,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要知道电台的广告业务员虽说也类似“公关”——他们要“攻”广告客户的“关”,但与你那种“公关”可是风马牛不相及呦!笔者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心里做如是想,并未打断他与接待者的对话。这位求职者说他叫利胜(姑隐其真姓名),因为赌场给他、给他的家庭、给他的亲戚朋友带来了太多太多的痛苦和烦恼,他才下决心要离开那个伤心之地的。利胜以沙哑低沉的嗓音说出的这几句话使我感受到些微的震憾,显然他的话也打动了电台的行政经理,他当上了电台的广告业务员。后来,笔者与利胜成了朋友,在一个秋日的下午,听到了利胜如下的述说。

从发牌员到赌场“公关”

  要问我是怎么干上赌场公关这一行的,那要从头说起。我本是台湾的一个农家子弟,家里有六姐一哥,我最小。大姐原来在台湾的美军俱乐部工作,认识了一个美国大兵,后来嫁给了他,就来到了美国。一九七七年我十六岁,大姐把我弄到美国来读书。不巧,我来的第二年,美国大兵姐夫就因心脏病去世了,留下了两个孩子。我不愿增加大姐的负担,就一边上学一边找工作做。我在学校帮老师改过作业,打过餐馆,在麦当劳也做过。我人不笨,爱琢磨事,进赌场之前在一家老美小商店里做过电脑技术顾问,干了一段时间,觉得既能挣到钱也能学到些东西,学就不上了。一九八九年底,一个朋友介绍我到赌场做发牌员,说是一天能挣二百多,我连想都没想就去了,在那儿干也是干,都是为了挣钱。也就是说,我是稀里糊涂地就进了赌场,只不过刚开始是做发牌员,后来才干上了公关。
  没想到,进赌场后事儿多起来了。先是遭到了仍在台湾的父亲的强烈反对。我从小家教很好,一九八九年之前根本不知道赌场是什么样儿。有一次,朋友非拉着我去了一次拉斯维加斯,我带了二十块钱去,带了二十块钱回来,一分钱也没赌。我这次进赌场是把发牌当个挣钱的工作,爸爸说我会学坏,我赌气要做给他看,想让他知道在赌场也能做一个好人。爸爸不相信,不再理我,我也赌气不理他,心想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你儿子虽说天天在赌场混但就是不会变坏,我一直等着跟父亲和好的那一天。
  刚才说过了,我这个人爱琢磨事,没发几天牌我就发现有的人根本就是凭运气乱下注、乱要牌,所以总是输。随便说一下,发牌员就是二十一点牌桌上向各位赌客分牌的人,天天看别人下注、要牌、加翻等等,看得多了就看出了门道,我回到家里又用心地研究,后来凑不齐桌时就做赌客充数,每次都能赢点钱,结果没出三个礼拜,老板就不让我发牌了,改做公关。

我是一个职业赌徒

  你问什么是“公关”?怎么说呢?说穿了就是职业赌徒,叫“公关”只为了好听点。我所在的赌场不是赌客跟赌场赌的那种,而是赌客跟赌客赌,赌场只“抽头”,也就是每个赌客每赌一手须向赌场交纳一美元到五美元不等的费用,类似场地费,所以赌场就希望进来的人马上就能上桌去赌才好。但有时碰上三缺一怎么办?这时赌场就得有人去凑数,以便能马上开赌,这些凑数的人就是“公关”。有时我们也冒充赌客,四处拉人,张罗着开桌。象我们这样的人也分着档次呢。低档次的是老板按小时付给比较少的钱,比如十美元、十五美元,上桌后赌输赌赢都是老板的。高档次的每小时老板付给二十五到六十美元不等,输赢都是自己的,那就是凭真本事吃饭了,一般人是不敢干这个的。我很快就上了高档次,而且专门照看那些赌注愈百上千的牌桌。无论是在牌桌上还是在赌场里转时我都在琢磨人,分析那些常来的赌客的IQ(智商)、EQ(情绪商数)。我爱做笔记,每个人、每张赌桌我都有记录,自己每天、每月、每年的输赢全有记录。(利胜向笔者出示了他大大小小的五六个本子,其中一个小本子是专门记输赢的,笔者清楚地看到他每天的记录赢得多,输得少,每天的进账少则数百、多则数千,而月记都是愈万,甚至有数万的进账。)
  我从一个穷光蛋变得有钱了,我买了房子,买了车。十六万的房子我头款就付了十万,BMW宝马车头款付了三万多。(在美国买房买车一般都是先付很少一笔头款,然后逐月付,少则付几年,多则付几十年。)问我为什么这样付?毕竟做的是赌博这一行嘛,花出去的钱才是自己的钱,留在手里说不定那天就不是自己的了。

我患了精神忧郁症

  唉!提起女朋友就算勾到伤心的地方了。要是光听我前边说的,我就用不着跑电台来拉广告了。说实话,我房子都是为她买的,因为她我患了精神忧郁症,也是她让我更清楚地看到赌场这地方真不是好人待的地方,我下决心离开赌场,一是因为父亲,二是因为她。
  事情是这样的:她也是赌场的发牌员,离过一次婚,自己带着一个有自闭症的孩子,她特别崇拜我,对我很好,一来二去我们就好上了。我知道她常参赌,自从我们好了以后,我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再赌,当时她答应了我。但有一天她突然来找我,脸色非常难看,告诉我说她的六七万块钱全输光了,我很生气,她求我,让我给她三年时间来证明决不再赌。我心软了,不但原谅了她,而且马上买了房子,让她搬进来跟我一起住,希望她重新开始一个新的生活。我还专门雇了一个人照看她的孩子。曾有一段时间我不让她再在赌场里做事,但后来她说还是赌场好挣钱,保证不赌就是了,我也就答应了。再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女儿,表面看起来生活还算安定。但逐渐地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的行为举止、回家的时间都有了很大变化,我稍一调查就发现我完全被她欺骗了,她不仅仍然在赌,而且为了赌,在外面借高利贷,什么事都做,唉,什么事都做呀!她不肯做一个好太太,不肯做一个好女人,我伤心透了。恰在这时我父亲去世了,我本来在赌场做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要向父亲证明我不会变坏,他去世了,临死我都没能见上一面,父亲也不知道我到底变坏还是没有变坏,我能猜到他死了也难瞑目,因为我是他最疼爱的孩子。他没能等到我们和好的那一天,我没能向父亲证明我还是他的好儿子。(利胜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父亲死了,我精神上的直柱一下子垮掉了,我大病了一场,一连三个月没有踏出家门,吃了三个月的粽子和包子。后来医生诊断说我患了精神忧郁症。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考虑离开赌场。

我不信佛,但要听着佛经睡觉

  不过,我一直考虑了三年多也没能下得了决心,因为这个时候我不但要照顾我的死了美国大兵姐父的大姐和她的两个孩子,还要照顾我的六姐,还有我自己的女儿。前面没好意思告诉您,实际上是我六姐夫把我带进赌场的。他们两口子都赌,后来把他们自己的钱输光了,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向我借,借的钱也全输掉了,最后两个人因为赌离了婚,六姐彻底垮掉了,我就接我六姐过来一起住,不让她再进赌场。我女儿的妈离开我们了,直到走那一天她一句都没有提女儿应该归谁的事,她知道,她根本不配拥有我的女儿。
  赌场就像是战场,是个让人打得你死我活的地方,是个让人上瘾疯狂的地方。根据我的观察进赌场的主要有两种人,一是小赌取乐的,二是好吃懒做的。赌场有文赌和武赌之分,文赌是看了牌下注,武赌是不看牌就下注,全凭运气。老美多是文赌,亚洲人——特别是中国人武赌的多,武赌的人多是想发财的人,都有很典型的赌徒心理,也最容易倾家荡产,我六姐两口子就是栽在了武赌上。
  我觉得进赌场的人心理大都有些问题,在这里工作的人心理大多也不怎么健康。比如我在赌场就不敢跟任何人交往,有人给个好脸儿就担心,是不是又要找我借钱?这几年里我借出去好几万块钱,都是有借无还。最近几年我常去西来寺佛堂,去听念经。实际上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从不烧香拜佛,就是想去感受那种宁静,求一时的精神解脱,我现在每天都是听着佛经的录音睡觉。

诚恳是情,正心是义

  是的,我不让别人赌自己却天天在赌,但我能控制得住,也许真的是因为我赢得多、输得少,反而比较超脱,尽量不使自己沾染赌徒心理。我在牌桌上会看到一个人输得多了就主动离开,搅散了这个赌局。我并不是说自己多高尚,而是说自己天天就处在这样一种十分矛盾的状态下,你赢得多了,别人就输得多,不象有的赌场是赌客跟赌场赌,赢了是赢赌场的,就会少一层顾虑。我常看到有的客人显然不是特别有钱的那种人,却几万几万地输,输到后来眼神都不正常了,看着就让人害怕,我每看到这种人心里就觉得很难受。为什么我下决心离开?说到底就是要从这种痛苦中解脱。
  我爸爸从小教我两句话:诚恳是情,正心是义。我这个大本子第一页上就写着这两句话。(利胜说着给笔者翻开了最大的一个本子,首页上工工正正地写着他父亲的那两句话,下边贴着他女儿的照片,我猜他大概想让自己的女儿也按爷爷的教导做人、做事。)我每天翻开本子就看到这两句话,看到女儿的照片,一天不离开赌场,我看到它们心里就一天不得安生。爸爸死了,爱过的人也走了,现在可以说是我人生最暗淡的时候,不瞒您说,我自杀的心都有过。为了女儿,我要活下来,要试着过另外一种生活。这就是我来应聘这个职位的原因。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胜任这个工作,但我会努力。来到这里我已感受到完全不同的人际关系和完全不同的人的精神面貌,在这种环境里人活着才有意义。实际上,现在我也没有完全脱离赌场,因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胜任这个工作,能不能养活需要我养活的人,实在不知道最后是不是还要回去。但我想试一试,想试一试……

愿你成为赌博战场上成功的逃兵

  听着来自赌博战场最前线的战士的自述,感受着他独特的心路历程,一种莫名的悲哀攫住了笔者的心。利胜并没有输得倾家荡产,实际上,他在赌场上是难得一遇的胜利者,但他的人生完全失败了,他的精神家园一片荒芜,没有一丁点儿的生机。他远离赌场的决心并不十分大,他的未来是不确定的,由此影响到他女儿的未来也是不确定的。我一点也不认为我那些规劝的话能起什么作用,因为靠拉广告,或靠干别的什么活儿养活需要他养活的人确实太难了,因为他在赌场这个布满毒素的大染缸里浸泡得太久,已失去了开创一个新生活所需要的勇气、刻苦和忍耐。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曾与我分租同一套住房的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讲给我的有关他自己的故事:最近几年里他已输掉了十几万块钱,无数次地戒赌,但又无数地重新走进赌场。在炎炎夏日里,他每日赤膊短裤待在家里,我要与他分付开冷气的几十块钱的电费他不舍得,但去一次赌场就几百上千地输,他已输完了当年继承的家产,现在输的是他每个月的养老金。圣诞节前,他本来准备好了四百块钱要给那些因自己赌博而远离他的兄弟姐妹的孩子们买点礼物,看看手里的钱觉得有点少,想去赌场赢一点回来,好给孩子们多买点儿礼物,结果去了一个小时就把四百块钱输了个净光,不但给孩子们的礼物没买成,连圣诞夜的饭都没吃,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老人给我讲这些事时,眼睛红红的,但我并不确切知道那是为什么,是自责?是懊悔?还是第一千次或是第一万次地感叹运气不好?我不知道那眼睛红得是否有意义。人竟是如此地不可理喻吗?竟是如此地软弱和悲哀吗?是不是人与生俱来就有着种种缺陷?难以挣脱人性恶的羁绊?理性和良知的建立竟是那么地不易?我心如此悲哀,悲哀之余,还是衷心地祝愿本文的自述者、祝愿曾与我同室的老人,祝愿每一个挣扎在诱惑的旋涡中的人能够早日成为赌博战场上成功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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