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仍嫌不足,丑恶还是有余

  冯小刚导演、严歌苓编剧的电影《芳华》被成功运作成一个新闻热点,吸引众多观众走进了电影院。本人与二位主创有着大致相同的从军经历,对影片早翘首以待。《芳华》在拉斯维加斯未能同步上映,本人迫不及待地从Youtube上找来看了一遍,借陪家人去圣地亚哥的机会,又在那里的AMC影院看了一个午夜场。
  两看《芳华》,一些情节触发我联想起当年看《天浴》的感受,虽不那么强烈,但仍觉“美好不足,丑恶有余”。这种感觉主要集中在电影前半部:无论是何小萍被除刘峰之外的几乎所有人所欺侮,还是雷锋式的刘峰被除何小平之外的几乎所有人所轻视,以及文工团内部管理的松散和是非不分、部队政工部门对刘峰流氓式的审问……这些都与我所熟知的部队生活格格不入。也许这些表现有事实的真实性,但却缺乏艺术表现的典型意义。冯小刚批判丑恶的勇气固然可嘉,但还是那句话,真理多跨出一步便是谬误。我也不认为,电影《芳华》会切合或近似冯小刚当年文工团的青春芳华生活。
  影片后半部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我权且称它为半部“芳华”吧。
  我无意再铺展笔墨去详细品评它。鉴于严歌苓最近多次提到当年陈冲导演的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天浴》,并对之表示非常之满意,而我恰恰认为那是她的走麦城之作。恕我不敬,在《芳华》热映之际,重发当年对《天浴》的评论以表明心迹吧。  ——《清风文萃》总编辑 宋伟建

 

渲染丑恶是对艺术的背叛

——两看《芳华》忆评《天浴》

◎ 宋伟建

  陈冲导演的根据严歌苓的小说《低泣的草原》改编的电影《天浴》在去年(1998年)台湾电影金马奖评比中获得不少奖项,在洛杉矶艺术院线上映时本人慕名前往观看。
  在这里上映的《天浴》在宣传海报上更名为《秀秀》,倒显得平实,少了些哗众取宠之嫌。我大体知道影片讲述的内容,但是看完之后,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影片通过秀秀的悲惨遭遇控诉那个时代的目的应该说是达到了,但那种对丑恶的展览式的表现本人实在不敢恭维,影片在人物塑造上的明显不足及情节安排上的粗糙更令人难以接受。如果是一个无甚影响力的影片倒也罢了,正因为是由众人瞩目的陈冲所执导,又被海外捧之上天,反让人觉得不能不略说一二。
  影片时代背景是中国大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年代,十六岁的文秀来到川藏草原的奶粉加工厂工作,领导派她跟藏族牧工老金去军马场学牧马,并特地告诉她老金已丧失了性功能,她不必害怕被侵害,而且还告诉了一个接她回来的日子。她到牧场之后发现不得不与老金同睡在一个帐蓬里,淳朴善良的老金十分关心爱护她,一段时间后,特地在草原的高坡上挖了一个水池让文秀洗了一次澡,这大概就是《天浴》片名的由来。到了该接她回场的日子,却无人来接。偶然有一天,场里一个人路过这里告诉她知青们都在想办法、找门路回城,文秀无办法可想,只好利用自己的肉体,期望能打通回城的门路。影片的后半部只见一个个的所谓“重要人物”走马灯似地钻进帐蓬,爬上文秀的床榻……及至后来,她对老金已无任何的避讳。再后来,她怀孕了,老金送她到场部卫生所堕胎,就在诊室里她又遭到为回城而不惜自伤的一个知青同类的蹂躏。当他们又回到草原上时,她玩笑似地让老金向她开枪,老金真的开枪打死了她。最后,老金将文秀放进她曾洗过澡的那个水池里,自己在池边举枪自杀。
  显然,影片编导意在创造一个悲剧,以期获得撼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及社会效果。有一位哲人说过: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写足美好,然后将它摧毁,悲剧就会诞生。这里的关健是对美好的表现,美好表现不足,悲剧就大打折扣。如果表现的不是美好而是丑恶,就无悲剧可言。初到草原的文秀是美好的,她天真浪漫,美丽纯朴,及至后来被迫出卖肉体以至到灵魂麻木,不能不说是个悲剧。但影片对美好的表现显然不足,她拥有美丽,却不拥有智慧,她拥有美好的愿望,却不拥有达成愿望的努力,她拥有对世事的不满,但却不拥有、不懂得那怕是一点点的抗争。鲁迅笔下二十世纪初的祥林嫂尚能向她自己捐的门槛愤怒地举起柴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鲁迅的小说《祝福》如果没有这个情节,无论是小说本身还是祥林嫂这个人物,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都会大打折扣;其意义就在于,抗争是一种高层次的美好,拥有抗争的美好被毁灭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才能够产生悲剧特有的力量。生活在七十年代的文秀,虽没有接受多少民主思想的洗礼,但与祥林嫂相比,毕竟得到了若干年现代文明的薰陶,为什么当他无数次地出卖肉体之后,仍没有一丝一毫的觉悟和抗争呢?当那些被她看成是重要人物,实无异于嫖客的人一个个地爬上她的床榻,她的美好已荡然无存,而丑恶却由此滋生。
  也许编导会说,表现丑恶、表现文秀精神的麻木是为了加重悲剧的意味,但本人仍不敢苟同。暴露黑暗与揭露丑恶本无可厚非,但真理多跨出一步便是谬误,越过了某个临界点,事情就向反面转化。
  这部影片的后半部不但没有“抗争”的表现,就是其它戏份也很少,观众看到的只有嫖客在帐蓬里进进出出,以及多次出现的十分污秽不堪的性场面,这种展览式的自然主义的表现,不免让人感觉有渲染丑恶之嫌。
  即使说“电影表现的是生活的真实”,也不能为此缺陷开脱,因为生活的真实不能等同于艺术的真实。艺术不能照搬生活,更不能照搬丑恶的生活,尤为不能的,是不能认为生活的丑恶尚嫌不足,而再过份地加以渲染。如果说表现丑恶也是艺术的职责之一,那么渲染丑恶则是对艺术的背叛。
  实际上,这方面的缺陷还造成了影片另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人物性格塑造的缺撼。文秀的性格实在谈不上丰满和鲜活,一味的屈从和逆来顺受使人物性格显得苍白与缺少立体感,即使有从纯真到麻木几个层次的变化,还是不能弥补由于上述大的失误而造成的不足。相比之下,老金的形象还略丰满些,他的善良与纯朴,内心的压抑与愤懑,以及烧掉嫖客皮鞋等等特别的反抗形式都还值得称道,但仍嫌不够。他的性格本应与文秀有更大的反差,他亲眼目睹自己关心喜爱的文秀一步步滑向深渊,亲眼目睹美好与纯真一点点演变为丑恶与堕落,他的反应实在显得愚钝与麻木,即使无力回天,也应有奋力的一搏吧,我们没有看到。将棒打乘文秀之危行蹂躏之事的知青称之为抗争,或将自杀称之为抗争都很牵强。编导或许认为这里寄托着他们更为深刻的社会批判,但为此而牺牲人物性格的塑造,从而减弱影片的艺术感染力,实在不是艺术创作的上策。
  影片的缺陷还表现在情节结构方面的不合理,观众实在搞不懂,文秀与老金有一百个理由应该回场部,但他们在影片表现的生活中度过了愈年的时间,在银幕上走过近两个小时的时光,直到影片结尾才走到离他们本来并不遥远的场部。“深沉”有时一不小心会玩过了头,反倒更显浅薄。
  我无意从《天浴》海外获褒奖中生发出更多的联想,想当初本人对中国媒体大批《菊豆》与《大红灯笼高高挂》暴露黑暗、展示丑恶以迎合国外一些人的猎奇心理也很不以为然。实际上,表现同样的主题可以有无数种不同的方式,因创作者文化修养的差异,品味格调不同,作品也就有了高下之分。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不是一个好“玩”的艺术。  (副标题是作者为本次刊出所加)

Tel: (702) 767-9881 Fax: (702) 233-5128 Email: bluewindweekly@cox.net Address: 6480 W. Spring Mtn. Rd., #3, Las Vegas, NV 89146